人物周刊:最想忘記什么?
朱力亞:從2004年4月起我想辦法全部忘掉不想記憶的東西,愛情,學過的英語,全部忘掉。但還都忘不掉,一看到單詞又認識了,沒辦法。
比方說《泰坦尼克號》里的“You jump, I jump”我一想起就特別感動,受不了。我和馬浪一起看的,我們把臺詞換了一些
內容,比如“You
love, I love”,“You live, I live”“You die, I
die”。這些回憶有些傻氣了吧。這一年我就不想英語單詞,有的是刻意去忘記。想到英語,就想到馬浪。
一個從大學一年級就開始為高年級學生上預備黨員輔導課、擔任學生干部、學習優(yōu)秀的女大學生,從2004年春天迎來了自己的冬天。幾個知情的老師顯然代表了學校官方的立場和情緒:朱力亞被委婉地勸離公寓樓,獨處在一間被她用黑色的窗簾遮蔽起來的屋子里。她開始撒謊,對同學、對父母、對老師、甚至在開始接觸時對本刊記者。為了保護自己在這個對艾滋病有不太善良眼光的國度生存,她必須編造一個虛假的世界欺騙別人。更讓她難過的是,學校委婉地讓她提前畢業(yè),盡管她剛剛念到大二。事實上,除了堅持保留的學籍,她失去了坐在教室的機會。
AIDS:你帶我遠離青春校園去流浪
人物周刊:你在外語系是一個很優(yōu)秀的學生?
朱力亞:大二的時候就是外語系培訓部的部長。我很自強。我感謝這個社會,讓我有上大學的機會,還有很多其他孩子沒有這個機會。發(fā)現(xiàn)攜帶病毒后,我不得不遠離學校,尋找到目前這份工作。
人物周刊,一年來,你試圖返回學校上課嗎?學校有過拒絕的行為嗎?
朱力亞:2004年8月的時候,我盡量對學校表現(xiàn)出我已經(jīng)好了,我要返回學校了,但當時校領導用一個極沒有說服力的理由拒絕了我。當時,我覺得我比任何人都有資格選擇自殺。我深愛了兩年的人走了,把痛苦和絕望留給了我。學校卻毫不留情地把面對巨大壓力和眾多困難的“問題人”逼進了復雜的社會。
你讓我到哪里去?我能到哪里去呢?在學校里我有一個環(huán)境可以依賴一下,讓我稍微調節(jié)一下。
我真是手足無措,沒有人能幫助我。我僅僅是一個病人,甚至應該比肝炎病人更讓人感到安全。我看到,這個知識分子成千上萬的校園,竟然在艾滋病常識普及的今天,做出了讓我驚訝的決定。他們不能、也沒有權力把我趕出校園,我有接受教育的權利。不能因為我攜帶病毒,而讓我流浪四方。為什么對年輕人這么不寬容,憑什么剝奪我在大學校園的自由?
人物周刊:老師是如何看待你的異變的?
朱力亞:2004年4月3日下午,系黨支部書記在一個很大的辦公室和我談話,空氣安靜得讓我不安。他繞了很大很大的圈子,一直談到晚上。他問我萬圣節(jié)過得怎樣,問我是不是有一個外國男朋友。最后他就問我到什么程度了,有沒有發(fā)生關系,我說沒有。他說,你知不知道,他已經(jīng)到了艾滋病晚期?他也已經(jīng)看出來了。他哭了。我看出來,老師是愛護自己的學生的。
老師問我,難道不恨他嗎?我說如果人的頭腦里都是仇恨多痛苦呀,多想想愛的話心里會好受一些。恨對此刻的我還有什么意義?我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時間比較有限,哪里還有時間去恨?
人物周刊:學校如臨大敵來對待你,不想承擔有一個AIDS女生的負擔嗎?
朱力亞:我就說,就我個人和集體來比的話,哪個重要?學?梢缘嗔康嗔。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威脅他們。我有言論自由,我可以談我的想法提出我的要求,你當然也可以拒絕,我至少可以把我內心的東西說出來的。感謝慈祥的桂希恩教授、政府官員和疾病控制中心、甚至學校的各方努力,至少現(xiàn)在學校沒有明確地把我趕出來,保留了名分。
我對學校感情復雜,它是我的大學,我愛它。如果他們足夠理智、大度、理解,感染HIV病毒的我,是不會讓他們蒙羞的,他們善待我,只會讓他們得到尊敬。
人物周刊:你從老師和同學視野中突然消失了,他們怎么想?
朱力亞:他們都以為我出國了。我這個人有點離奇,做什么他們都不會懷疑。我在學校還是很風光,很popular(受歡迎)。每天早上6點鐘就起來在校園里頭看英語呀,很精神,有時候課不多就出去逛逛街。學習也沒有耽誤,工作還有戀愛都是齊頭并進。我曾經(jīng)是預備黨員。當時有12個預備黨員,我就對老師說學生太水。我說他們的思想?yún)R報都是網(wǎng)上下載的,這能夠說是合格的黨員嗎?因為感染后,我也不可能再入黨了。黨章并沒有說,你有HIV,就不許你入黨。其實我在心里,已經(jīng)自認是一個合格的共產(chǎn)黨員。
人物周刊:你在大學有好朋友,一旦他們知道你是感染者,你能想象他們的反應嗎?
朱力亞:我一直沒想過要告訴他們。萬一他們有一天通過別的途徑知道后,他們還是會恐懼。他們會想起和我在一起的細節(jié),我希望他們會回憶到我在細節(jié)上保護他們。比如吃飯。我從不在他們那邊夾菜,吃得很少很少。也假裝自己吃飽了。和他們一起,我很痛苦。我不能傷害他們的感受。
我希望他們看了報道后,相信我話之誠,我言之善。他們永遠不會從我身上感染到HIV。我還想請他們原諒我:我之所以沒有告訴他們,是不想失去這個世界上我為數(shù)不多的朋友。
恐慌,是我們的社會造成的。社會必須承擔這個責任而沒有理由推脫。
人物周刊:你和別人一樣,不敢說一句真話。撒謊是你保護自己的武器。
朱力亞:我戴著面罩,把痛苦埋得很深很深,不讓別人看到。
我經(jīng)常和爸媽打電話,問他們的情況,撒嬌、把我最快樂的事情告訴他們。如果沒有,就編一些快樂的事情給他們聽。我知道他們需要什么。在他們心目中,我過得好,賺錢多,他們就開心了。但在家里怕他們發(fā)現(xiàn)我身心的變化。
這樣保護自己很難受,不斷地用一句話來圓另一句話,自己成了一個撒謊的專家和欺騙的高手,可以做高級演員了。撒謊可恥,但我們的社會還沒有真正學會如何對待一個病毒感染者。我很痛苦,但表面還裝出很愉快的樣子。當學校通知我父母到學校,我對父母撒謊的時候,心很碎。我必須要欺騙他們,因為這是中國。我的父親不是曼德拉總統(tǒng),我不是曼德拉的艾滋病兒子。
是時候了,F(xiàn)在我全部告訴別人我的故事。我要卸下偽裝的重擔。
人物周刊:如果這種事越來越多,會不會有更多的學生遭受你的遭遇?
朱力亞:我爭取受教育的權利,也是為其他人在爭取權利。在當?shù)馗咝,就我知道,已?jīng)有幾個感染HIV病毒的女大學生。我曾經(jīng)試著找到她們,但她們全部人間蒸發(fā)了。
艾滋病,它很有可能成為一個普遍的流行病,而不是只局限于某一個群體。我是爸爸媽媽的女兒,其他孩子也是爸爸媽媽的孩子。
人物周刊:如果你想給中國大學生、年輕人說話,你最想說什么?
朱力亞:我感染HIV病毒,整個行為并沒有出格,和中國的道德觀沒有沖突。其實歸根到底,造成今天悲劇的原因來自多方面,首先,國家的醫(yī)療體制不完善,對留學生入境檢查不全面。其次,那所大學應該承擔所有責任,據(jù)說,這個學生是因校方疏忽而沒有做檢查。
我最想說的是,談戀愛我不反對,但一定要把握住自己。希望全國的大學生兄弟姐妹,一定要有一個清醒的性行為。
我想告訴中國的年輕人,中國的性開放已經(jīng)20年了,該收了,我們也該清醒了。傳統(tǒng)還是美好的。作為年輕人有權支配自己的身體和情感,這并沒有錯。可以愉悅,但要安全第一。
校長2004年9月和我對話說,你不要自責,大學生現(xiàn)在很多同居的,也不是少數(shù),有性行為的很多,你運氣不好。我聽了很感動的。
公開自己之后,我有個夢想,再回到校園,給學生演講,畢竟學校是中國最寬容的環(huán)境。我想警告他們,如果不小心,那么我可能就是他們夢魘般的未來。還有一個最大的理由,大學永遠是我安全的港灣。我希望大學校園是我甜蜜的夢囈,陪伴我,到我離開世界。
經(jīng)歷了一年痛苦的朱,得到了許多人的精神幫助,桂希恩教授、湖北省和武漢市疾病控制中心,在朱力亞深陷痛苦的時候,給予不同類型的幫助。朱力亞還到河南文樓,去看被疾病折磨的農(nóng)民,幫助一些艾滋病孤兒聯(lián)系美國的一些基金會,申請救助。朱力亞看起來似乎準備好了自己剩下的時間里的日程表。盡管,痛苦時時地、不斷地纏繞著她。2005年5月17日,朱力亞從河南文樓再次打電話,真切地說:“我真的很煩,真的……”
不論如何,艾滋病的影子讓她無法真正快樂。所幸的是,朱力亞的故事打動了一個國際上致力于防治AIDS宣傳的機構,她正在走進他們的視野。
朱力亞:我的花兒再次為誰開?
人物周刊:覺得很多事情想做已經(jīng)來不及了?
朱力亞:是的。很多事情可以去
做,但對我沒有意義,對別人倒是有意義的。如果能夠為我們國家AIDS的防治做點事情,能讓人有健康心態(tài)去面對它,也算是盡力了。
我公開自己,是為能拯救健康的人而公開,而不是為某個AIDS病人。讓健康人不要遇到這個敵人(HIV),現(xiàn)在我們打不過它。作為一個前途未卜的感染者,我呼喚讓別人遠離高危環(huán)境。
人物周刊:去年和今年你去了兩次文樓村?吹侥敲炊噘u血感染的患者,和你有什么不同?
朱力亞:我是2004年10月8日和2005年5月16日去了兩次。第一次去,我處于一種比較悲觀的狀態(tài),自己離死亡線很近啊。
我感觸最深的是,我比他們強,我甚至還能為他們做些什么。他們才是真正的弱者,沒有錢,沒有知識,沒有見過世面,在那里自生自滅。家里連10塊錢都拿不出來是什么感覺?他們更需要幫助。在那待了3天,心情非常沉重,他們更像在地獄里頭。我想,不是去救這些艾滋病人,就想救那些可憐的健康孩子們。對于他們,花再多的錢都是沒用的,如果他們的孩子不能受到很好的教育,將來又是一條絕路。即便不賣血,也是生活在社會底層,也會發(fā)生很多危險難料的事。
人物周刊:你說自己作為一個病毒的受害者,并不想報復任何一個人。在道德上譴責過自己嗎?其實你手中也有一把刀。
朱力亞:報復是一種可恥的手段,不論是報復什么。這樣做是惡性循環(huán),也是不健康的行為。這把刀還是扔掉吧。
我不需要別人可憐我。只是覺得父母養(yǎng)我這么大,也讀了這么多書,被判處死刑,我只是為我自己可惜,是艾滋病讓我們失去了一個人才,多好的一個姑娘!(大笑)
我定的目標很高,別人四級還沒過的時候,我在考六級,那股沖勁,我自己都感到自豪,F(xiàn)實已經(jīng)不能改變了,如果我一直是班上的最后一名,或者任何能力也沒有,我就認了,可是我是優(yōu)秀的。
人物周刊:你已經(jīng)開始做一些公益的事情了?
朱力亞:我就是幫助國內的一些志愿者,翻譯河南艾滋病人的資料,給美國那邊發(fā)一些信。學英語談戀愛害了我,現(xiàn)在英語還能讓我去幫助別人。還要感謝我的專業(yè),而且能靠著幾個單詞混飯吃。(笑)
人物周刊:接受我們的獨家采訪并公開,這需要巨大的勇氣和力量。你在向公眾人物的舞臺上走。在幕布拉開的時候,你要出場了。
朱力亞:我是“生命不能承受之輕”,也是“生命不能承受之重”。我所怕的并不是這個病,害怕和擔心的是現(xiàn)實對我、其他病人的侵害和不公正的評價。我不在乎別人的目光,我在乎社會的心理是什么。
人物周刊:你的生命曾經(jīng)鮮花爛漫。荒蕪之后,又想重新充滿生機。
朱力亞:東北二人轉里有句話,人生本來短而短,何必弄得煩呀煩。
一個很明確面對死亡的人,金山銀山都不重要,也不需要社會給予多少的關愛,真正需要的是內心的安寧。HIV在我的身體里,我一直很清醒。其實根本就沒有什么影響,一切很好。以前我就不害怕艾滋病,但是當發(fā)生在自己身上的時候,就很難做到達觀。
我也曾經(jīng)絕望過,就像是靈魂出竅。我用張海迪的一句話來描述我對現(xiàn)實的態(tài)度:“對生命無畏,對離去無畏,我是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。有生就有死,有死才有生!逼鋵嵨乙呀(jīng)死過了。而現(xiàn)在正在回來。重裝上陣。
人物周刊:我們進行的采訪長達8個月,為了你的隱私和心理,隨時準備放棄。要知道,你可能沒有退路——你不想生活在謊言編織的世界,心里準備好了嗎?
朱力亞:準備好了。謊言的世界生不如死。我想背水一戰(zhàn)。走不出第一步,就無法知道第二步怎么走。
我想我能做一個中國最有勇氣的女大學生。我希望2004年在武漢通過桂希恩教授知道我一些情況的溫家寶總理,看到我說的話——如果中國政府需要我這個平凡的女孩子為艾滋病防治做些什么,就請他的助手們告訴我吧。(笑)如果他能給我的勇氣以贊揚,那么中國所有的艾滋病患者,不管是吸毒、性交、經(jīng)血傳播、母嬰傳播加入進來的,都有了更大的希望。
人物周刊:你覺得現(xiàn)在活著,或人生的意義、價值是什么呢?
朱力亞:我現(xiàn)在沒有資格談幸福和人生了。我的幸福消失了,現(xiàn)在只能活著。
首先自己身體要健康,多活一些時間,就是最大的價值;蛟S,能給時刻面臨艾滋病威脅的健康人群做點什么。這也許就是我存在的意義吧。
人物周刊:最后有一個殘酷的問題,如果艾滋病威脅到你的生命,那么你如何安排你的人生落幕。
朱力亞:只要過得快樂,活個七年八年也就夠了。不過,醫(yī)學這么發(fā)達,何大一先生等科學家,在研究艾滋病藥品,我還是有希望的。
我如果真的死于AIDS,我要很完美地過完自己剩下的日子。不知道能否做到。
我死前,一定要穿一套漂亮的衣服,做一個發(fā)型,化上濃妝,站在WHO(世界衛(wèi)生組織)或者別的工作室里,向全世界的人大聲宣布:
朱力亞的悲劇要結束了!預防艾滋病一定要加大力度!
活著美麗,死時,也美麗。女孩子哪個不愛美啊(笑)
希望有一天,你們看到的不是我的背影
善待艾滋病人只會得到尊敬,而不會蒙羞(記者 江華)
責任編輯 原霞